大畜之義有二：一止畜，畜乾也。一藴畜，畜德也。《彖傳》兼此二義，《象傳》專以畜德言，六爻專以畜止之義言。六爻中，下三爻乾體皆受畜者也，上三爻艮體皆畜下者也。然受畜者貴止而不進(jìn)，故初二皆止，三利艱貞，但初與二已為四五二陰所畜，至三為畜極而通之時，又與上皆陽爻不相畜而俱進(jìn)。則良馬之逐，自與初二不同矣。畜下者貴防於未然，故四能止初惡於未形而得元吉。五則於陽之已進(jìn)而止之，雖言吉而不如四之元吉也。至上則畜極而通之時，強暴盡除，反側(cè)盡平，而治化洋溢乎四海。則天衢之亨，又與四五不同矣。合而觀之，凡畜德者，非有剛健篤實輝光之盛，不能成日新之德。畜惡者，非有德禮潛移默化之機，不能臻蕩平之治。天德王道，聖人於大畜一卦已盡發(fā)明。則觀大畜之象，玩大畜之辭，天下之道可以旁通而無遺矣。

大畜，利貞，不家食吉，利涉大川。

此卦乾下艮上，以艮畜乾，所畜者大，故名大畜。卦辭言，畜道必出於正，然後可以享君之祿，而成天下之功也。不家食，謂食祿於朝。涉大川，言能匡濟(jì)時艱而成功也。

文王繫大畜彖辭曰：道之所貴者正，君子為畜之道，而可茍哉？必精以擇之，一以守之，使吾之所畜，莫非天德王道之精，而不雜於異端霸術(shù)之陋，則不徒畜之大，而且畜之正矣。然徒畜而不知所以適用，是自私也，而可乎？故必舍其家食之賤，以膺天祿之尊，則所畜得以顯其施，而利貞之守以達(dá)矣，何吉如之？然徒出而不能有以自見，是茍祿也，而可乎？故必當(dāng)天下之大難，以成天下之大功，則所畜得以懋其猷，而利貞之效以彰矣，何利如之！夫大畜利貞，體之所以立也。不家食，涉大川，用之所以行也。必有其體而後有其用，信乎畜之貴大而正也。

此卦有止畜、藴畜二義，六爻中，下三爻以君子為小人所畜言，上三爻以君子畜小人言。此畜止之義也。《大象傳》以多識前言往行言，此藴畜之義也。彖言人必有大藴畜，方有大設(shè)施，故推其所畜之正者，以之食祿於朝則吾道藉以大行，以之匡濟(jì)時艱則世道賴以安奠。似亦專主藴畜而言。然《彖傳》又以艮畜乾為能止健，則未嘗不兼畜止之義，當(dāng)是具此二說。故聖人謂：智者觀其彖辭思過半矣。以見彖之無所不統(tǒng)也。

《彖》曰：大畜，剛健篤實輝光，日新其德。剛上而尚賢，能止健，大正也。不家食吉，養(yǎng)賢也。利涉大川，應(yīng)乎天也。

此《彖傳》，是釋大畜彖辭，以明所畜之正而大也。

孔子釋大畜彖辭曰：卦何以名大畜哉？蓋德具於心，而見於事者也。卦德內(nèi)乾是主於內(nèi)者，天理精純而不雜，德性常用而不撓，何如其剛健也！外艮是見於外者，躬行懇切，踐履真摯，而自然光華發(fā)越，何如其篤實輝光也！夫內(nèi)有無私之本體，而外有實踐之光輝，所養(yǎng)者日益精明，所行者日益堅固。德之藴畜，時乃日新，而德為天下之至德矣。此大畜之所由名也。辭何取於利貞哉？卦變自需來，九自五而上，是賢者正居臣位也。卦體六五尊而尚之，是人君能尊賢禮士也。卦德以艮畜乾，是又能禁戢強暴，使不為惡也。剛上而不以正，則為枉道徇人；尚賢而不以正，則為恭敬無實；止健而不以正，則為化導(dǎo)無方而人不服。三者皆非大正不能，然則畜德者可不以正乎？此利貞之所由取也。辭言「不家食吉」者，蓋大畜利貞，既為可尚之賢，而六五又有尚賢之象，是人君共以天祿，養(yǎng)以大烹，而賢者得食於朝廷之上矣。其不家食吉宜也。辭言「利涉大川」者，蓋大畜利貞既具應(yīng)用之本，而六五下應(yīng)於乾，又有應(yīng)天之義，是不先時有為而拂乎天，亦不後時不為而逆乎天。操縱閤闢，不失時行之道矣，其利涉大川宜也。《易》之一書，以貞為主，乾之大，大於利貞；坤之大，大於永貞。畜之大，亦大以貞，故不徒曰正而曰大正。不正則藴畜之德不大，在吾已非賢矣。欲其君尚而養(yǎng)之，不可得也。不正則畜止之得亦不大，雖有止健之才，欲其應(yīng)天而濟(jì)變，不可得也。或謂：聖人之道，神妙莫測，在於權(quán)而不在於正。不知行權(quán)正以求得夫正耳，豈正之外復(fù)有權(quán)乎？

《象》曰：天在山中，大畜，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，以畜其德。

此《象傳》，是言君子體大畜之象，而盡其畜德之功也。多識，謂博求而識於心也。

孔子釋大畜象曰：乾天也，艮山也，天體至大而在山中，是大畜之象也，君子觀象而知畜德之方焉。蓋古人由畜德之盛，而時發(fā)於言行之間，則前言之畢存，非繁文也，是德之精華也。往行之具載，非陳跡也，是德之實體也。君子於是多識前言往行，以畜其德焉。得古人之言行，即得古人之心；得古人之心之理，即得吾心之理。其所畜不亦大哉！

按：多識言行，或以為近於口耳之學(xué)，未免玩物喪志，不知本末精粗，道原一貫。言行在外，而其理根於心；心德在內(nèi)，而其實寓於言行。故為學(xué)者，必居敬涵養(yǎng)以為主，而又博聞廣見以為資。師心而不師古，好悟而不好學(xué)，豈善畜德者乎？《書》曰：「人求多聞，時惟建事，學(xué)於古訓(xùn)，乃有獲。」帝王聖賢無二學(xué)也。

初九，有厲，利己。

《象》曰：有厲利己，不犯災(zāi)也。

此一爻是言，君子進(jìn)則有危，當(dāng)以義命自安也。厲，危也。已，止而不進(jìn)也。

周公繫大畜初爻曰：初九為六四所畜，而又以陽剛居乾體之下。剛銳喜進(jìn)，久為小人所側(cè)目，宜有厲者也。倘復(fù)冒昧以往，必蹈危機，厲其能免乎？惟健而能止，則沈幾觀變，安乎義命之常。以為時未可為，不妨藏器以有待也。全身遠(yuǎn)害，何利如之？

孔子釋初象曰：災(zāi)自外至者也，人自犯之耳。茍身履危困，而諉為命之不猶，晚矣。若初之知有厲而能已，是其委蛇順時，不至犯小人摧抑之災(zāi)也。

按：君子出處，不可不審。非獨為小人所畜，當(dāng)止而不進(jìn)。即為小人所引，而輕身就之，終必有害。蓋一有急於用世之念，往往忘慮患持難之心也。先儒謂：乾陽上進(jìn)，不有以止之，則其神不定，其守不粹。故皆以止為義。大畜之初九，其即乾之潛龍乎。

九二，輿說輹。

《象》曰：輿說輹，中無尤也。

此一爻是言君子守正不往，而能自全其道也。輹，伏於軸以承輻者。輿說輹，謂自去其輹而不進(jìn)也。尤，過也。

周公繫大畜二爻曰：九二陽剛，其才足以有行者，特為六五所畜而未可以進(jìn)。二則能以中道自裁，審時揆勢，止而不行，脫然於馳逐之塲，而無妄動之虞，為輿說輹之象。則時不當(dāng)行，而即不行，所謂可以止則止者也。

孔子釋二象曰：輿說輹而不行者，二有中道，故能察乎時之盛衰，勢之強弱，則進(jìn)退不失其正，而躁動之尤何自而至乎？

按：輿者行之具，二已在輿，是勢在必行，而自說其輹，則遂止而不行矣。凡尤者，咎自外來。當(dāng)不可之時，而強為天下任事，則僨轅之患，將欲誰諉？二能說輹以自審，非萬全勿動也，又何尤焉？其殆審幾達(dá)務(wù)之君子乎！

九三，良馬逐，利艱貞。曰閑輿衛(wèi)，利有攸往。

《象》曰：利有攸往，上合志也。

此一爻是言君子遇可進(jìn)之時，尤宜審慎以善其進(jìn)也。逐，偕行也。曰，當(dāng)作日。閑，調(diào)習(xí)也。衛(wèi)，防衛(wèi)也。上，謂上九。

周公繫大畜三爻曰：三居健體之極，又遇上九，以陽處畜之極。志同德孚，乃不相畜，而與上共進(jìn)，以馳驅(qū)乎王事，有良馬逐之象。然三不慮其不進(jìn)，但慮其恃剛過銳，而無周慎貞固之力，則必有欲速輕動之咎。故利於艱難其事，而貞固其守，如輿所載以行也。而衛(wèi)所以防行之具，必日日閑習(xí)之，使手與器相習(xí)，而心與身交慎，則出也不茍，而進(jìn)也有為。攸往之利，於三見之矣。

孔子釋三象曰：初則利已，二則說輹，而三獨利有攸往者，以乾陽本欲上進(jìn)，但恐在上無合志之人，不能展其素具。今三與上皆陽剛，上之志合乎三之志，而同類感通，相為汲引，又何嫌何疑，而有不幡然竝進(jìn)者乎？

按：三負(fù)良馬之材，可以馳驟天衢。因其過剛不中，故有艱貞之戒，而教之日閑輿衛(wèi)。可見君子出任天下之重，必臨事而懼，如弗克濟(jì)，然後可遺大投艱而無患。不然，恃才以騁，而顛蹶失防。一己之身名不足道矣，而悞人家國之託，其罪豈可贖哉！

六四，童牛之牿，元吉。

《象》曰：六四元吉，有喜也。

此一爻是言遏惡者，當(dāng)於未萌，不使其發(fā)而難制也。童者未角之稱。牿，施橫木於牛角，以防其觸也。

周公繫大畜四爻曰：六四艮體而與初相應(yīng)，畜初者也。初居最下，陽之微者。微則其惡未形，而制之甚易。潛消默化，猶牛未角而牿以防其觸之象。夫人之惡，當(dāng)既著而後禁，則捍格而難勝。及其初而豫防，則人自不為惡，而并泯其禁之之跡矣。所謂以禮立教，不煩刑誅，大善而吉之道也。

孔子釋四象曰：惡已章而治之，雖亦足以禁奸戢暴，而不免於刑戮之慘。其於心，當(dāng)有所大拂也。四之止惡未形而元吉，蓋豫教而民自服，無為而物自化。四之心蓋有所深喜乎此也。《記》有之：「禁於未發(fā)之謂豫。」人未有爭心，而設(shè)禮樂以教其讓；人未有欲心，而懸法制以禁其邪。開其向善之端，而杜其為惡之路。此所謂豫也夫！四與五皆以止下之惡，論成功之廣狹，四不如五之廣，故五曰有慶，而四曰有喜；論用力之難易，五不如四之易，故五曰吉，而四曰元吉。五不如四之易者，其時不同；而四不如五之廣者，其位不同乎。

六五，豶豕之牙，吉。

《象》曰：六五之吉，有慶也。

此一爻是言六五止惡有術(shù)，而慶被於天下也。豕，謂牡豕。攻其特而去之曰豶，所以去其勢也。

周公繫大畜五爻曰：五居君位而畜二，二之剛已進(jìn)而欲止之，是其惡已形而勞於制矣。幸五以柔居尊，操之有其要，而御之得其術(shù)，使之知廉恥，黜奇邪，而自回心革面。如患豕牙之剛，不制其牙而豶去其勢，有牙雖存而剛自止之象。如是則用力不勞，而刑清民服，何吉如之。

孔子釋五象曰：為民上者，不知止惡之方，而惟滛刑以逞惡，未能制，而天下已受其害矣。六五之吉，蓋知其本而制之有道，不必徒事禁防，而風(fēng)移俗易，福慶被於生民矣。

按：漢之趙張設(shè)鉤鉅捕盜賊，豈不能使奸人屏跡？君子以為不如潁川之教化，渤海之勸諭。秦之商君，刑棄灰，制連坐，豈不足戢為惡之志？君子以為不若虞之化讒說，周之感頑民。趙張之於牛，不牿之以童，而惟治其觸。商君之於豕，不去其勢，而欲制其牙故也。

上九，何天之衢，亨。

《象》曰：何天之衢，道大行也。

此一爻是言世運當(dāng)亨通之會，而王道自大行也。天衢，天路也。

周公繫大畜上爻曰：上以陽剛處畜極而通之時，是陽氣久鬱而伸，陰氣久凝而散。奸回盡殄，反側(cè)盡平。皇路廓清，絶無阻礙，有何天之衢之象。當(dāng)此之時，不必制惡而自無惡可制，治化翔洽而頌聲丕應(yīng)，亨莫加於此矣！

孔子釋上象曰：所謂何天之衢者，以時與道合也。天運無處不昌，王化無處不浹。蓋政教四達(dá)而治於此觀成矣！其道之大行也，何如哉！大畜上三爻所以畜下三爻者也，四之牛牿其角，五之豕豶其牙，雖所畜有難有易，而皆不能不用其力。至上畜極而通，則無藉刑驅(qū)勢禁而為惡者，自相感而化。是剛明之臣，遇尚賢之主，可共濟(jì)天下之險，而坐收涉川之功矣。故曰何天之衢。訝之也，實喜之也。夫不言其難，不見畜之之力；不言其易，不見畜之之成。所謂蕩蕩平平，無反無側(cè)，至治之盛，其在是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