艮，取得止之義。物皆有止，而以止於理者為大焉。聖人欲人動靜皆止於理，而不奪於內(nèi)外物欲之私，以免於咎，故卦辭予之以無咎。六爻各不相應(yīng)，皆以人身取象，以明止善不遷之意。初六以陰居下，自無妄動越分之失，然其才柔質(zhì)弱，有不克終之慮，非如四之外無所感，內(nèi)無所動，時止而止者，故四之占但曰無咎，而初必利於永貞也。若二之正己有餘，而正人不足，三之強(qiáng)制於外而反動其心，則又非止道之正矣。至於六五曰「艮其輔，言有序，悔亡」者，五為君位，有訓(xùn)導(dǎo)天下之任，本中正之德而出言有章，皆止機(jī)也。然止之心力，持之不永，則止之功德，亦積之不厚。上九能艮於終，則通上下為一身，合行止為一道，有至剛之德而不渝於久，有至健之才而無倦於終，艮之極盛也。大抵止之義，貴合乎時，初四時止而止則得之，二三時行而止則失之，夫曰止其所者，時即所之屢遷，所即時之貞一。有得於時，即有得於所，無二義也。善止者，隨境取之而已。

艮其背，不獲其身。行其庭，不見其人，無咎。

此卦上下皆艮，一陽止於二陰之上，陽自下升，極上而止，有止於是而不進(jìn)之義，故名為艮。卦辭言君子動靜皆得其所止也。艮，止也。背，所當(dāng)止之處。

文王繫艮彖辭曰：天下之理，合體用，兼動靜，莫不有當(dāng)止之所。猶人之一身，惟背為止也。人惟不知所止，往往內(nèi)蔽於己私，外奪於物欲，斯不免於咎耳。誠能惟理是主，而止於其當(dāng)止焉，有若艮其背矣。由是其靜也，止於所當(dāng)靜之理，湛然一太虛之體而已。縱耳目口鼻之欲，為吾身不能無者，終不得而累之也。非不獲其身乎？何也？知有理而不知有身，即謂之忘身可也。其動也，止於所當(dāng)動之理，廓然一太虛之用而已。縱聲色臭味之感，為人所易動者，終不得而移之也。非行其庭不見其人乎？何也？知有理而不知有人，即謂之忘人可也。動靜皆定，內(nèi)外兩忘，無時無事不合於理，有以盡己性而立人極矣，復(fù)何咎哉！

按：艮卦取象於山，卦辭又取象於背。天地之間，雷風(fēng)水火澤皆動，惟山不動；人身四體五官皆動，惟背不動。皆以明止之義也。然所謂止者，即止至善之義。靜有至善，動亦有至善，體用原不相離。孔子稱大舜無為而治，恭己正南面，固無為也。舉十六相，屏四兇，大賞大刑，而我心不動，天下不驚，亦無為也。此正程氏所云「靜亦定，動亦定」者。聖學(xué)聖治，至於艮而無以加矣。

《彖》曰：艮，止也。時止則止，時行則行，動靜不失其時，其道光明。艮其止，止其所也。上下敵應(yīng)，不相與也。是以不獲其身，行其庭，不見其人，無咎也。

此《彖傳》，是釋艮彖辭，贊其能止之妙，而推其得止之驗(yàn)也。艮體篤實(shí)，故有光明之義。上下，謂內(nèi)外卦之六爻。敵應(yīng)，謂陽與陽敵，陰與陰敵，不相應(yīng)也。

孔子釋艮彖辭曰：卦名為艮者，蓋艮則止於理而不遷，於義為止也。止之義何如？人之行止，各有其時，而當(dāng)止之理，又隨時而在。故事物未交，時乎當(dāng)止，則藏此理於無形，止其所當(dāng)止也。事物既接，時乎當(dāng)行，則順此理以推運(yùn)，行其所當(dāng)行也。夫止與行，各止其所而不容易，故時行則行，是動而止於理，動不失其時矣。時止則止，是靜而止於理，靜不失其時矣。動靜皆止，一因乎時，而不以己與焉，尚安有意必固我之蔽，其道不亦光明乎！辭曰「艮其背」，何哉？凡人一身，惟背為止。艮其止者，言止其當(dāng)止之所也。以卦體言之，凡爻陰與陽應(yīng)，陽與陰應(yīng)。今卦之上下，陰則皆陰，陽則皆陽，陰陽各以敵應(yīng)，不相為偶，各止其所而不相與也。夫惟各止其所，是以內(nèi)焉止於吾身之所，知有理而不知其身；外焉止於應(yīng)物之所，知有理而不知有人。能盡乎止之道而無咎也。

按：艮象獨(dú)稱光明者，惟定乃明也，而定必由於知止。不知止則胸次煩擾，而日見其昏昧。如鑒之為塵所污，而不能照物也。能知止則中有定向，而日進(jìn)於清明。如水之不為風(fēng)蕩，而萬象皆涵也。異端曲說，非不曰「宇泰定而天光發(fā)」，又曰「戒生定，定生慧」，然其所云定與戒者，乃清淨(jìng)寂滅，而不知格物窮理。靜而無以立體，動而無以致用。豈吾儒內(nèi)外一貫之學(xué)也歟。

《象》曰：兼山，艮，君子以思不出其位。

此《象傳》，是言君子能止其當(dāng)止，而心與理安也。兼山，重山也。

孔子釋艮象曰：上下皆艮，兩山竝峙，各止其所，艮之象也。君子體之，以道在天下，凡內(nèi)而身心，外而事物，莫不各有當(dāng)止之所，乃為位也。君子即其所居之位而思之，如：君臣父子，則各盡其道；富貴貧賤，則各行其素。他如：在上則不侵下職，在下則不奪上權(quán)，在左則不得涉右，在右則不得干左。自不至出乎其外，而有所思也。如是則有得於「各止其所」之義矣。

按：生人所歷，萬有不齊，而莫不有一定之位。稍出其位，即失其所當(dāng)止。然位雖一定，而此中經(jīng)綸變化，與時推移，其道無窮，又不可以不思。《大學(xué)》言止仁，止敬，止慈，止孝，止信，視之似乎庸常，而欲窮其理，充其量，則終身黽勉，未能無歉於位之內(nèi)，安敢求多乎位之外哉！故曰：「學(xué)然後知不足。」如此雖欲思出其位，而有所不能矣。

初六，艮其趾，無咎，利永貞。

《象》曰：艮其趾，未失正也。

此一爻是言，初能止於始，而又勉以善終之道也。

周公繫艮初爻曰：初六陰柔則無妄動之失，居下則無越分之思，是身一於理而嗜慾不以汨其心，心安於遇而外物不以移其性。蓋當(dāng)趾之地，而能艮其趾者，可以無咎矣。然初陰才弱，恬靜有餘，而持守或不足。又必即貞一之功，而要之為終身之守。一事一物此止，推之萬事萬物亦此止。庶幾久暫無間，乃永貞而不變也，何利如之？

孔子釋初象曰：初六艮其趾者，蓋至正之理，本人所當(dāng)止。惟不知所止，而失正者多矣。初有知止之明，而擇此正於始，有欽止之功，而守此正於終。是能不失其正也。

按：艮趾為止於初之象。千里之行，始於足下。當(dāng)其發(fā)軔之日，止得其正，由此事成功立，可以堅(jiān)久不廢矣。然人之常情，有初鮮終。始雖克慎厥止，或半塗而偶喪焉。故艮止非難，永貞為難。周公於初曰永貞，於上曰敦艮，合初終以觀止，乃見止道之光明也夫。

六二，艮其腓，不拯其隨，其心不快。

《象》曰：不拯其隨，未退聽也。

此一爻是言，二能守己而尚歉於有相之道也。腓，足肚。

周公繫艮二爻曰：六二當(dāng)腓之處，乃人身之易動者也。而居中得正，能自止其腓而不動如此，則恬靜自守，在我固止其所而無失矣。然君子之學(xué)，既貴於正己，又貴於正人。三為二之所隨，上下之分，久已相屬，乃過剛不中，以止乎上。至於列夤熏心，則匡救之責(zé)誠二之不可諉者。顧以陰柔之資，但能隨之，不能拯之，於心豈能自安乎？是以其心不快也。

孔子釋二象曰：不拯其隨，固二柔弱而力不足之故，然亦豈盡其罪哉？由三止於上不肯退聽乎二，則下雖欲諫，不能使上之必從其諫。若之何其拯之也？

按：《程傳》言：「士之處高位，則有拯而無隨；在下位，則有當(dāng)拯，有當(dāng)隨，有拯之不得而後隨。」夫下之事上，位無大小，皆有持顛扶危之任。有言不聽，勉而隨之，乃詭隨矣。其可乎？然拯雖在二，從則在三。三不能虛己以受善，二亦無如之何，是二過，三亦過，此又在上者之不可不知也。

九三，艮其限，列其夤，厲熏心。

《象》曰：艮其限，危熏心也。

此一爻是言，不當(dāng)止而止，欲強(qiáng)制其心，而反動其心也。限，身上下之際，即腰胯也。夤，膂脊骨。列，分裂也。

周公繫艮三爻曰：道在天下，時行時止，不可膠固而不通。如限在人，可屈可伸，當(dāng)上下之衝，而不可一於止者。九三過剛不中，據(jù)其一偏之見，執(zhí)於止而不知變，是艮其限者也。如是則事勢乖離，物情睽隔，若分裂其夤然。夫卻動求靜，心豈能靜？外既不合於人情，內(nèi)必不慊於心志，其為危厲，熏灼於心，不安之甚矣。

孔子釋三象曰：止道貴乎得宜，原不可以固執(zhí)。九三艮其限而不知變通，自謂可以制心，而豈知適以裂夤。其危厲之勢，必至熏心也。

按：寂然不動者，心之體，固不可以徇物；感而遂通者，心之用，又不可以絶物。所以心日應(yīng)事而常泰然，未嘗以強(qiáng)制為止也。九三以一奇橫於卦中，有艮限之象。以一陽間乎四陰，有列夤之象。限分上下，夤列左右。各止其所，無相資相待之意，故此心危厲而不安也。由此推之，天下猶一身然，君臣共治。元首股肱，謂之一體，茍間隔不通，則堂陛朝野之間，判然為二，君澤何由下濟(jì)？民隱何由上聞？欲以興起至治，難矣。其患可勝道哉？

六四，艮其身，無咎。

《象》曰：艮其身，止諸躬也。

此一爻是言，四得其所止而無私欲之累也。

周公繫艮四爻曰：六四以陰居陰，時止而止。凡一身之中，思不亂營，官不亂役，視聽言動，與夫欲惡得喪，俱無所感於外，亦無所動於中，一於止而止者也，為艮其身之象。如是則心與理俱，靜不失時，而此身皆止道光明之身矣，何咎之有。

孔子釋四象曰：六四艮其身者，豈必絶天下之物而後為得所止哉？蓋眾動萃於厥躬，而妄動亦起於厥躬。惟是從躬之方動，而有我之私，即止之而不行，奚有躁妄之失乎？

按：艮六爻皆於人身取象，而獨(dú)以身屬之四者，以四人上體，可合下體為全身。趾與腓與限主行，輔主言，言行有不得其止者，莫不歸咎於身。艮其身，則一身之行止動靜，各止於至善而不遷矣。卦以不獲其身為無咎，而爻以艮其身為無咎，蓋身失其所止，則此身為味色聲臭之身；身得其所止，則此身為踐形盡性之身，豈有二義哉。

六五，艮其輔，言有序。悔亡。

《象》曰：艮其輔，以中正也。

此一爻是美五之能謹(jǐn)言，而推本於心之純也。輔，謂輔頰，言所從出。

周公繫艮五爻曰：六五當(dāng)輔之處，正言之所由出者。而以陰居陽，若不免有失言之悔。今止之於輔，則有所制而發(fā)不茍，理之不當(dāng)言者固止而不言也。即當(dāng)言而言，亦得其先後之次。時之不可言者，固止而不言也。即可言而言，亦協(xié)其緩急之宜。有序如此，又安有出口之悔哉！

孔子釋五象曰：六五之艮其輔者，由其以柔居中，而有中德，是心安乎理而不偏，故言當(dāng)乎理而不紊，則言之大，固本於心之一耳。

按：言者人之心聲，心之精微不能達(dá)者，皆於言傳之。五為君位，有訓(xùn)導(dǎo)天下之任，布之為謨誥，宣之為令甲，其係尤重。高宗三年不言，一言而四海咸仰。威王三年不言，一言而齊國震驚。庶幾此爻之艮其輔而言有序者，所謂「王言惟作令」，莫不尊而信之也乎。

上九，敦艮，吉。

《象》曰：敦艮之吉，以厚終也。

此一爻是言，大人止於至善而不遷之學(xué)也。

周公繫艮上爻曰：上九以陽剛居艮之極，則有誠實(shí)不妄之德，堅(jiān)確固守之操，但見心無一念不協(xié)於理，理無一息不安於心。敦此止於靜專，而理之涵於退藏者，安固而不揺；敦此止於動直，而理之達(dá)於時措者，堅(jiān)貞而不易，為敦艮之象。信乎，大人止善之學(xué)而吉也。

孔子釋上象曰：敦艮而得吉者，蓋昧於所止，不足以言艮；廢於半塗，不足以言敦。上九心純而守固，於理之止於初者，愈久而不變。蓋不徒止於始，而又能厚其終，此其所以吉也。

按：自初至五為趾，為腓，為限，為身，為輔，莫不有當(dāng)止之道。聖人既各就其位而示其義矣。然止之心力持之也不永，則止之功德積之也不厚。上九能敦艮於終，則通上下為一身，合行止為一道，有至剛之德而不淪於久，有至健之才而無倦於終。《書》之「欽厥止」，《大學(xué)》之「止至善」，皆在是矣。其斯為艮之極盛也夫。